你是光（四）
傍晚，叶桉远刚回到家里，进门还不到十分钟的功夫，门铃便响了起来。
彼时护工正在浴室帮他收拾着洗澡的东西，叶桉远便自己摇着轮椅去开了门。看到电子探头中的画面时，他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即打开了门。
慕雪站在门外，从头到脚都是正经八百的职业装，甚至连衬衣上的工牌都没来得及摘，显然是刚刚下班。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里面似乎装了许多东西。
叶桉远略感意外：“你怎么来了？”
闻言，慕雪面上局促的神情更甚，攥着袋子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不管怎么说，突然拎着一大袋子菜跑到别人家里着实是太奇怪了些……
犹豫再三，慕雪总算鼓起勇气开口道：“我……有些不放心您……”
“叶哥，浴室我收拾好了！”
正说着，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年轻男孩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慕雪，他识趣地噤了声。
“这是一直照顾我的小田。”叶桉远向慕雪介绍道。
慕雪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男孩便是叶桉远曾提过的护工，忙颔首道：“你好。”
那个被叫做“小田”的男孩亦礼貌地回了句“你好”。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慕雪站在原地踌躇了半晌，将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这是……我买的一点排骨，还有冬瓜和蘑菇……”
“谢谢你，”不待她说完，叶桉远便道，“但今天的早饭，还有昨晚半夜麻烦你，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才对，怎么能再收你这些？”
慕雪仍垂眸坚持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叶桉远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小田倒是径自过来将那一大包东西接了过去，对他笑道：“叶哥，人家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说罢，他又补了一句：“正好，我翻完你家冰箱，正愁着给你做什么呢。”
他此话一出，叶桉远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对慕雪说：“那……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慕雪下意识地要婉拒，却听已拎着菜晃悠到了厨房的小田冲她嚷嚷着：“来吧来吧，你买的这量够吃两三顿了。”
既如此，慕雪只好顺从道：“那，就打扰您了。”
叶桉远朝餐厅的方向转动轮椅，冲她轻轻笑了笑。
一顿饭过后，眼看时间也不早了，慕雪心里惦记着叶桉远身体未愈，应该早些休息才是，便主动告辞了。
只是她方走出去几步，小田便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大黑色塑料袋冲她一笑，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正好，我也要下去扔垃圾。”
两人一同等着电梯，也没什么过多的交流。方才吃饭交谈时，慕雪已经得知：小田今年才刚刚二十岁，从护理学校毕业以后就当了叶桉远的护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小田，”慕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叶老师他……经常这样生病吗？”
“呃，怎么说呢，叶哥的情况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免疫力和我们肯定没法比。感冒发烧这种毛病，隔三差五，也挺常见的。”小田一脸习以为常的神情，随即又有隐隐的担忧浮现出来：“不过叶哥怀孕了以后情况确实比以前更严重了，上个月他还因为先兆流产……”
说到一半，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忙住了嘴。
恰巧这时电梯来了，两人便不再多谈，一同进了电梯。
到了楼下，小田扔完了垃圾，正欲跟慕雪道别，便听她突然问道：“小田，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她的神情严肃非常，看起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小田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尴尬地干咳了一声：“小雪姐，你……很漂亮，也很优秀，但是吧，那个，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慕雪一愣，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让对方产生了怎样的误会，霎时脸涨得通红，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想……”
“想什么？”
慕雪深吸了一口气，正视着他：“如果你临时有事，就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吗？”
听闻此言，小田意味深长地注视了慕雪一会儿，联想起方才她拎着一大袋子菜敲门的情形，总算顺从地掏出了手机，轻轻勾唇道：“行，那我不在的时候，叶哥就麻烦你了。”
***
一周后。
“所以，你就这样把我‘托付’给她了？”
面对着叶桉远的质问，小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有，我现在忙叶哥你也知道，但是我又不太放心你，刚好小雪姐主动问我，我就……”
叶桉远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叶哥，”小田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烦别人，但是，我觉得小雪姐她是真的关心你，而且，现在我偶尔过来帮帮你还行，等到后面几个月……”
“我已经在找新的护工了，很快就能找到人接替你。”
“哪有那么好找啊……”
“小田，”叶桉远沉声打断他，“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激你。但是，我没事的，你安心复习就好，不用担心我。以后，别再这样了。”
小田还想再说什么，叶桉远却已径自调转了轮椅，朝卧室方向去了，显然是不想再多说的意思。
“叶哥！”小田喊住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是我告诉小雪姐的？”
叶桉远微微偏了偏头，无奈道：“你去问她吧。”
还用“发现”吗？
过去的一周里，小田有事不能来的每一天晚上慕雪都会准时拎着东西出现在叶桉远家门口。她有时候是“碰巧”做多了饭菜，有时候则是“碰巧”赶上了打折的水果，家政阿姨要来的日子，她更是会提前一个小时出现，把“碰巧”买错了的整整一大袋新鲜蔬菜硬塞到他的手里，再匆匆忙忙地告辞。
这样如果还发现不了，下次去医院时，比起产科，他更应该看的怕是脑外科了。
***
“你去看看脑外科怎么样？”曹岩边说边坐回到办公桌前，斜眼瞥着叶桉远。
对方言语间是再明显不过的嘲讽之意，叶桉远倒也不生气。他缓慢地从诊室检查用的床上撑坐起来，悠悠道：“那就麻烦曹大夫帮我办一下转科室的手续。”
“嘿！你还来劲了！”曹岩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过去十几年里我正儿八经一直觉得你这家伙属于脑子很好使的那一类人，怎么现在这么点简单的道理你都听不明白了呢？”
叶桉远已将自己挪回到了轮椅上，轻飘飘地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我的脑子一直都挺有病的。”
曹岩被他噎得没话说，也深谙他的倔脾气，索性不再图那一两句嘴上的痛快，只拿笔在处方单上一阵龙飞凤舞聊以泄愤。写完了处方单，他还是换了认真的语气说道：“桉远，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作为大夫，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比起这孩子，你能稍微多关心你自己一点。”
面对挚友少有的言辞恳切，叶桉远并没应声，只静默着抽走了那张处方单，径自朝门的方向调转了轮椅，随口道：“走了。”
“那天送你来医院的小姑娘，”曹岩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她又来过医院找我。”
叶桉远果然应声停了下来，转头问道：“找你做什么？”
“还能干嘛？”曹岩挑挑眉，“问问你的身体情况呗。”
“你……没告诉她吧？”
“就说了一些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其他的，当然没有。”
“……多谢。”
眼看着对方要走，曹岩再度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看她的架势，是真的挺关心你的。说不定，是认真的。”
叶桉远明明背对着他，曹岩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连带着整个屋子的气压都低了好几度。
“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最后，叶桉远只语气冷冷地扔下了这样一句话。
***
秋天的白昼已愈来愈短，叶桉远到家时，天已经黑尽了。
今天不是家政阿姨来的日子，小田也和他请了假。他本想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点什么当做晚饭，奈何实在无甚胃口，便干脆作罢了。
他方在厨房倒了杯水，便听见“啪嗒”的一声，紧接着，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停电来的猝不及防，叶桉远好不容易才从卧室里翻出了两根备用的蜡烛。点上蜡烛，他就着摇曳的烛光研究起了曹岩给他开的药的说明书。
刚看了两行，搁在一旁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叶老师？”入耳便是慕雪略带急切的声音，“您在家吗？”
“嗯，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刚刚突然停电了嘛，我问了物业，说是还在抢修，可能一直停电到明天早上。我……买了好多蜡烛，您方便的话，我去给您送几根？”
“我家有蜡烛，就不麻烦你了。”
“啊……这样啊，那……就算了。”
听筒里一阵静默，慕雪正欲就此挂掉电话，便忽然听见叶桉远的声音凝声传来：“慕雪。”
“嗯？”
“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很抱歉，也很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没有没有，您不必这么客气……”
“以后，就不必麻烦你了。”
“不不不，我不麻烦的……”
“慕雪，你听我说。”
慕雪忙噤了声，正当她不由得隐隐紧张时，便听见叶桉远在自己的耳畔悠悠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维持师生应有的距离比较好。”
叶桉远的声音丝毫不像往常那样温柔，好似没有任何温度，冰冷疏离到了极点。
漫长的沉默过后，慕雪咬了咬嘴唇，只低低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抱歉。”
而后她便主动挂掉了电话。
叶桉远捏着手机，目光在通话结束的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放下。他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把手里攥着的药瓶放到了一旁，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准备第二天上课的教案。
打开邮箱之后，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众多用以归类的文件夹中搜寻到了一个。光标在上面停了停，最终还是将其点开了。
里面的邮件不多，总共也就十封左右，时间全部集中在四年前，发件人也都是同一人，就连每封邮件的标题都过分的相似。
叶桉远按时间顺序一一点开，当年的记忆也随之点点浮上心头——
邮件标题：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经济一班 慕雪
正文：
叶老师您好，我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已随附件发送，期待您的修改和指导意见。
同组其余几位同学的毕业论文亦进度良好。和其他组的同学一样，除了打游戏、睡懒觉、谈恋爱、拖延症以外，我们并没有受到其他任何因素的影响，以上因素也正在非常努力地克服中，希望您在医院好好休养，不必过分挂心我们。
祝您早日康复。
……
邮件标题：毕业论文初稿 经济一班 慕雪
正文：
叶老师您好……
阅读整理收集好的文献花了我们小组很长时间，我们本来约定好了要用一个通宵一口气看完的，但其中半个晚上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怎么样才能不犯困”这件事上，因此发的迟了，请您谅解。
祝您早日康复。
……
邮件标题：毕业论文中期报告 经济一班 慕雪
正文：
叶老师您好……
您有听说最近xx主演的电视剧吗？剧情很精彩，里面不少内容还和我们专业有关，我和身边的很多人都在追着看——虽然我们主要是因为男主角很帅。不知道您看过之后会不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感想，推荐给您。祝您早日康复。
……
每一封邮件的内容都半斤八两，客气的前半段正文过后，总是跟着一段莫名其妙闲聊似的话。并且随着时间流逝，内容也愈发不正经起来：有时是给他报告某道学校食堂新出的黑暗料理，还让他出院后务必去试一试；有时又说起学校里某个活动上校领导假发被吹走的趣闻；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有时候看似没头没尾的故事还会像连续剧一样有出人意料的后续发展——有一次，慕雪在邮件中告诉他学校的湖里多了两只大白鹅，许多学生争相跑去和大白鹅合影。过了两周，她的另一封邮件中竟然又说因为大白鹅太凶总追着学生咬，学校不得已将其送到了食堂，炖了一大锅鹅肉汤供学生们品尝泄恨。
林林总总，总绕不开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却格外能治愈人心。加上在他的印象里，慕雪一直是个话不太多又有些内向的女孩，很难想象这些一本正经搞笑的文字竟是出自她手，因此总能使他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
彼时事故刚发生不久，周围人无不小心翼翼地对待他，生怕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得他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来。其他学生在给他发邮件时也不敢多说什么，皆是公事公办且客客气气的寒暄之词。唯有慕雪一个人，虽是另一种有意为之，但那些邮件却总是能奇迹般地让他能从噩梦般的现实中抽离一会儿，使他能短暂地嘴角上扬，甚至会偶尔觉得自己生命的延续并不完全是一件避之唯恐不及的坏事。
最后一封邮件的日期是四年前的六月份——在那场他没能参加的毕业典礼之后。邮件正文只有短短两句话，却让叶桉远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叶老师，有机会能成为您的学生是我大学生活中觉得最幸运的事，我会永远记得您的。
叶桉远盯着电脑屏幕看了许久，渐渐感到有一股暖流从胸中缓慢地淌过，亦有细微的动摇之感开始在心头悄然滋长。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奇怪的气味，
他微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方才随手放在桌边的蜡烛有蜡油顺着桌子蜿蜒着滴下来，已在自己的裤子上留下了一片不小的痕迹。
叶桉远忙把蜡烛移开，将裤腿卷起来查看情况。只见靠近膝盖的位置已被蜡油灼出了一整片刺目的红痕。
叶桉远定定地看了那烫伤伤痕一会儿，竟鬼使神差的再次拿起了蜡烛，放任更多灼热的蜡油浇了上去。
皮肤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殷红，甚至开始微微脱皮。但他却如往常一样，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
叶桉远最终还是将蜡烛放回了桌上，从柜子里找了烫伤药膏出来。
再熟练不过地给自己上好药后，他将视线移回到电脑屏幕上。此刻，他已彻底恢复了漠然。
他面无表情地关掉了那文件夹，点开了另一封存着备课资料的邮件，神情没有丝毫的留恋。
尽管那被关掉文件夹的名字在一众工作邮件中还是显得特殊又突兀——
想靠这些活下去
————我是废话————
隔壁那篇到了转折点，我得好好想想剧情线咋发展，所以先更了这篇不太费脑子的。
慕雪给叶老师发的邮件我写了好几个版本，最后用了这个有点沙雕的版本，导致女主一直以来的温柔软妹路线就这么崩了（望天）。算了崩就崩吧，我觉得还挺可爱的（强行给自己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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